「桐花開了！妳看。」阿成一邊牽著老妻阿英的手，一邊指著坡坎上那棵高大的油桐樹。
「在哪？」阿英瞇著眼抬頭往山坡望去。
「在樹頂上左邊有一撮白花，那是今年最早開的桐花。」阿成一高興，越走越快。阿英跟不上，喊道：「莫急、莫急，我們已經六十幾歲了，你當作我才三十歲呀。」
阿成為自己的疏忽笑道：「我當你十八歲哩。」他放漫腳步，牽緊老妻的手一步一步走到桐樹下，樹下有顆大石頭，兩老坐在石頭上。一早露水還未散去，四月的早晨還有點冷。
這顆千年桐大約十公尺高，開枝散葉，見證了兩人從年輕到中年及退休後的生活。他們靜靜的坐著，手撫著佈滿風霜的樹皮，往事像走馬燈似的又在腦海中鮮活起來‧‧
●
阿英初中畢業那年同時考上雄女和南師，這是值得高興的事，但卻讓她十分苦惱。她父親共有四個兄弟，大伯有三男兩女，二伯有兩男兩女，她父親有四男一女，小叔有一男三女，算算共有十男八女，其中五個堂哥加上自己四個哥哥都分別在外縣市讀高中和大學，每學期註冊費和生活費把當家使錢的阿公壓得喘不過氣來。
阿英前面四個堂姊，當初都考上不錯的高中，但，阿公為了減少負擔，總是在飯桌上對孫女們「曉以大義」，說女孩子讀師專就是最好的嫁妝，吃住和學費都免錢，且畢業出來頭路便便。所以四個堂姊當中，有兩個應屆就考上師專，另外兩個沒考上的只好去學手藝，自尋出路。
阿英心裏一直有個想法，她想讀高中，然後上台北讀大學，去看看外面廣大的世界，她很想跟家族中的女孩子走一條不同的道路。除了最要好的同學和阿嬤，阿英沒有跟其他人談過這件事。
阿英了解這條路不好走，但她不怕跌倒；不怕吃苦，她決心用堅強的毅力和鋼鐵般的鬥志來面對這一切，就像碰到困難時，阿嬤常鼓勵她的話─牙根咬緊，阿嬤的話總是帶給她很大的信心。
離師專報到日期只剩兩天，阿英心裡發愁，阿母這幾天一想起，便問她何時去報到，她不敢跟阿母講實話。阿母對她考上師專比誰都高興，覺得女兒將來頭路有著落，不愁衣食，將來找個好人家結婚生子，平平安安過一生。
這天晚上吃飽飯，左鄰右舍、大人小孩都在阿英家的禾坪上泡茶、打嘴鼓、唱山歌，很熱鬧。阿英可沒時間湊熱鬧，她拿一張小矮凳，坐在禾坪邊的屋沿下幫阿母剁豬菜。
這個月輪到阿母當值煮飯，四個媳婦一人輪一個月，輪到的人除了煮飯菜，還要餵豬和雞鴨。阿英每天幫阿母分擔家事，她做事勤快又有責任感，阿母有時會不捨的說，阿英若是離家去讀師專，她就像斷了一隻手。
阿英聽到禾坪尾有老人在唱山歌，循聲望去，是三叔公跟三叔婆在對唱，大家聽得意猶未盡，有人喊：「登真喔〈很棒〉，再來一條。」
三叔公和三叔婆受到讚美，又唱了起來：
三叔公：「一頭榕樹千條根，條條樹根纏妹身；就怕洪水沖樹底，一時著驚亂變心。」
三叔婆：「哥妹交情海樣深，天涯海角也愛尋，阿哥攀牆妹爬壁，為情跌死也甘心。」
禾坪上的人漸漸散去了，只剩山歌餘韻迴盪在夜色中，阿英牽著阿嬤回房睡覺，祖孫倆躺在竹床上，阿嬤轉頭看到阿英眼睜睜的睡不著覺，「還在煩惱讀高中的事？」阿嬤一邊搖扇子，一邊問。
「嗯。」阿英轉身拿起阿嬤手上的扇子，幫阿嬤扇涼。
「明天若沒去報到，妳會被妳阿母罵死，我真替妳愁。 以前日據時代，我晚上坐台糖火車去打夜學，被妳外公罵到臭頭，要識兩隻瞎眼字實在辛苦。」阿嬤長嘆一聲，又講：「妳若變男的，像妳阿哥他們，妳阿公就會讓你去高雄讀書，唉！」
「叩叩叩。」後門傳來敲門聲。
「麼人【誰】？」阿嬤開聲問。
「秀蓉啦，開門好嗎？」秀蓉是三叔婆的媳婦。
阿嬤叫阿英去開門，秀蓉走進來，掀開蚊帳坐在床沿，「沒吵到你們吧？」
「沒有。」阿嬤問：「麼個大事情？」
「我明天要轉新竹，跟我阿爸做七十歲大生日，我想拜託阿英幫我帶小孩一起上新竹，伯母，妳講好嗎？」
「我明天跟妳一起去！」不等阿嬤回答，阿英便一口答應，這兩日阿英一直在苦思明天要如何躲過阿母的追問，秀蓉的要求剛好救了她，秀蓉並不知道阿英的心事，但她不想告訴秀蓉，以免節外生枝。她打算明天跟阿母說，上新竹時順便去台南報到，這樣阿母就不會反對她跟秀蓉一起出門。
阿嬤看出了阿英的心思，她一向最疼惜這個孫女，為了成全孫女的願望，她自然是一口答應。
秀蓉有三個小孩，最大的才五歲，最小的只有十個月大。平常放假時秀蓉也會請阿英當臨時褓姆，讓她賺點零用錢。帶三個小蘿蔔頭上新竹是個大工程，由於老公要趕工忙田事，所以秀蓉才會請阿英幫忙，而且，阿英曾跟秀蓉講過，她沒去過新竹，若有機會很想上去看看。秀蓉一直把阿英的話記在心裏。
出門前一天，阿公拿了兩百塊給阿英作所費，阿母給了三十塊，阿嬤翻開左臂上捲起的藍衫袖子，摸出一張五十元紙鈔，湊到阿英耳邊說：「這錢給妳上北看大蛇痾屎─見識大場面。」
阿英忍著不敢笑出聲，感激的看著阿嬤。
●
一早，阿英帶著簡單的包袱和秀蓉及三個孩子，坐上往北的火車，坐了大半天才到新竹，還轉了趟客運車，又走了一段山路才到秀蓉娘家，秀蓉的家在山腳下。阿英看到後面都是山，山上種著密密麻麻的樹，樹上開著稀疏的白色小花，十分好看，她不知道那是甚麼樹？樹上開的又是甚麼花？
阿英走進秀蓉家，看到裏面每個房間都有通道相通，但關上門又各自獨立，進出不必經過外面的門，跟南部的伙房很不一樣。逛完一圈，阿英跟著秀蓉坐在客廳，她聽不懂秀蓉和她阿爸講的話，這跟她平常講的四縣腔不一樣，後來她才知道那叫海陸腔。
秀蓉的阿母福來嬸從廚房端來一盤點心，「來食牛汶水，食看看好食麼？」福來嬸很熱心的招呼阿英吃點心。鐵盤上擺著一大碗公的黑糖薑汁，上面泡著花生仁和小塊粢粑。阿英在南部從沒吃過這種點心，家裏人口眾多，除了年節做粄，平常難得有點心吃。她吃了一碗，還想再來一碗，想到自己是客人，不好意思多吃。
阿英發現秀蓉的家是單家園屋，隔著幾塊田還有一戶人家，再過去稍遠一點也有幾戶人家。第二天一早，她循著屋後坡路往山上走，那樹上的小白花深深吸引她，當她爬上坡坎，看到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男生，坐在樹下大石頭上看書，他理平頭，穿著破舊的黃卡其制服。
他放下書看阿英，阿英也看著他，兩人陌生、拘謹的對望，阿英從這男生倔強的眼神中看到一股吸引她的特質，她一時也說不出那是什麼特質。
而這男生也對眼前黑褲白衫；清湯掛麵，有著一對堅毅眸子的女生，產生一股好感。初次見面，心肚裏亂成一團，他不知如何表達，只是紅著臉憨憨的杵在那裏，手上的書捏得死緊。
阿英想趕走這惱人的尷尬氣氛，她微微一笑，指著山頭問：「那是什麼樹？什麼花？」
「油桐樹，上面開的是油桐花，這個時候花已經謝得差不多了，只有上面較慢開的還有一些花，四、五月時節，整個山頭都是白花，像落雪一樣，等花都謝了，會長出果實，果子可榨油，紙傘上的油，塗的就是這種桐油。」
難怪阿嬤的紙傘每次一打開，都會聞到一股油味，原來這就是桐油的味道。這趟新竹行讓阿英充滿驚喜，更對她往後的人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喜歡桐花嗎？」男生問。
「喜歡，我想撿一些帶回去。」
男生把書丟在石頭上，跑進樹林中撿桐花。阿英拿起石頭上的書，封面上寫著──少年維特的煩惱，新竹初中圖書館。阿英望著書本沉思，不了解他為什麼看這種書？難道他也有煩惱？正想著，男生跑回來了，手上捧著一撮桐花要送阿英，阿英接過桐花，白裏泛紅的花蕊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她拿了一些放進口袋。
「這是我家種的油桐樹，明年四.、五月的時候，妳可以來這裏看桐花。」
「我怕再也沒有機會了，要不是秀蓉，我今天不可能來到這裡。」
「原來妳是跟秀蓉一起來的，那妳一定住在南部了。」
「秀蓉是你什麼人？」阿英問。
「她是我堂姊。」
「原來你們是親戚，那你叫什麼名字？」先開口問人家的名字，阿英覺得不好意思。
「我叫宋成康，妳呢？」阿成一向在女孩子面前拙於言詞，還會面紅耳赤，但，當他跟阿英聊開的時候，不知何故，這些拘束全都不見了。
「我叫謝福英。」
阿成在心中默念三遍，想把阿英的名字牢牢記在心裏。「如果妳沒辦法上來新竹的話，每年桐花開的時候，我寄花給妳，來我家把妳的住址抄給我好嗎？」阿成其實是想跟阿英交朋友，怕被拒絕，於是以寄桐花為名，他對自己的小聰明頗為得意。
「好啊。」阿英聽了很感動。
兩人一前一後往阿成家走去。房子是土磚砌成的，看起來十分老舊，有些牆面的油漆已剝落。阿英跟著阿成走進客廳，看到兩個小男生和兩個小女生在寫功課，「他們都是我的弟妹。」阿成説。
四個小鬼像看外星人一樣，傻愣愣的看著阿英，看得阿英怪不好意思的。阿成想替阿英解危，領著她來到房子側邊，往下走了一段低坎的田埂路，那裏有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坡地和陂塘，其中有塊地用竹子圍起來，他們走進裏面，那是菜園。阿成的母親──金來嬸正在裏面剷草，阿成喊了一聲：「媽！」
金來嬸抬頭看著阿成和阿英，面露驚喜，心想：我們的阿成也有女朋友了！
阿成看出阿母在想什麼，馬上介紹阿英說：「她是秀蓉南部的親戚，叫阿英。」
「阿英？喔！我想起來了。」金來嬸看著阿英講道：「秀蓉結婚時，我還去喝喜酒哩，那天天氣很熱，妳倒了一杯水給我喝，我問妳叫什麼名字，妳說妳叫阿英，日子過得真快，那時妳還小，現在長高了，我認不出是妳。」
其實阿英並沒忘記這件事，只是沒人提起，它便塵封在記憶匣子裏。剛才她也幾乎認不出那是金來嬸，她印象中的金來嬸比現在年輕許多，六、七年不見，黑、乾、瘦讓她看起來老了許多，阿英覺得那種老無關歲月，而是跟某種壓力有關，從種種跡象來看，她略略知道是什麼原因，只不過她現在是局外人，不便過問，幾年後，當她和阿成深入交往時，那些加諸在金來嬸身上的壓力和磨難，以及對阿成造成的影響，讓她深感無奈。
阿英把住址抄給阿成後便回秀蓉家，第二天早上，她和秀蓉帶著小孩，還有福來審送的大包小包的米粉和貢丸，坐上南下的火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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