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皇宮－圖片參考自網站
寶樹放下記事本，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接著翻開另一本記事本：從早稻田畢業後，我在日本一家大型的工程公司上班，待遇還不錯，做了兩年後，存了一點錢，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又到倫敦學土木工程，當時在學校公佈欄看到租屋訊息，我抄下資料，在離學校兩公里遠的地方，跟一對有點年紀的房東夫婦租了樓上的一間房。
這是一棟維多利亞式的獨棟兩層樓紅磚建築，四周有草皮和花園，隔壁也有一棟同樣造型的房子，房東保羅說這兩棟房子是他祖父留下來的，目前只有他們兩夫妻住，兒子傑克住另一棟，成家立業後住在外地，偶爾會帶子女回來探望父母。
我和房東夫婦搭伙解決三餐，有天吃晚餐時，房東太太羅絲問我，可否幫她打掃房子，每周一次，條件是換取三餐免費，說實話，當下我非常猶豫，除了不缺錢，打掃這種雜務，在台灣跟本輪不到我來做，可是看羅絲那麼和藹親切，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我實在無法拒絕，抱著運動的心情，於是勉強答應了她。
羅絲找了個時間，說要帶我去隔壁房子認識一下環境，我看她從院子角落，一排花盆的其中一個底下摸出一串鑰匙，她告訴我，以後要打掃房子時，就在這裡拿鑰匙開門，接著她帶我進屋裏參觀。
我發現兩棟房子都有地下室，我問羅絲地下室要不要打掃？羅絲沒有馬上回答我，她看我的眼神閃過一抹疑惑，她尷尬的問我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我記得搬進來那天，羅絲問過我的國籍，顯然她已忘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表面雖平靜，內心卻澎湃不已，對羅絲而言，日本人和中國人都長得很像，搞不清楚是很平常的事。
但對我而言，我該回答我是日本人?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第一次有人這麼直接問我，感覺像面對插在胸口的刀子，既不想面對又不得不面對，我回答羅絲，說我來自台灣，羅絲驚訝的看著我，她説她以為我是日本人，其實羅絲沒有說錯，若以國籍而論，我是日本殖民地統治下的日本人。
更糟的是，羅絲還把台灣聽成泰國，當下我沒有糾正羅絲，因為我知道台灣跟泰國的前面幾個字母，英文讀音有點像，而且羅絲也搞不清楚兩國之間的差異，對大英帝國的臣民而言遙遠的東方諸國統稱遠東。
羅絲說地下室一個月掃一次就行了，我跟著她下樓梯走到地下室，地下室有鐵門鎖著，羅絲用手上的其中一支鑰匙開門，我猜想地下室可能有貴重的東西，所以才會按裝鐵門並上鎖。
打開鐵門看到裏面堆著雜物，有旗桿、聖誕樹等，旁邊架子上有一排紅酒和蘇格蘭威士忌，另一邊有好幾個併排陳列的舊木箱，羅絲站在木箱前，她想打開來瞧瞧，因我在一旁，她只好做罷。
有天要吃早餐時，正在院子裏聽收音機的保羅忽然跑進來，不顧他的紳士派頭，激動的說，頭條大新聞！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被捲入二次大戰，日本真的瘋了!
羅絲曾在飯桌上跟保羅說我是泰國人，而英、美兩國一向同一個鼻孔出氣，兩夫婦毫無顧忌的在飯桌上批評日本，說日本自不量力，等著瞧，肯定會被美國修理的很慘，保羅說到激動處眼神會飄向我，暗示我加入他們一起批判日本，我專心吃我的早餐，假裝沒看到，更不想吭聲，因為我不知道我算哪國人，只能當個沉默的聽眾。
有一天下課回來，我看到信箱有一封信，是家裏寄來的。父親在信中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台灣的處境越來越困難，各種民生用品都採配給制，禁止人民私藏米糧，年輕人被強徵去當軍伕，有專長的也會被部隊徵召，有個學醫的親戚就被徵調到大陸當軍醫，父母希望我想辦法入英國籍，像大哥一樣入美籍，以免被日本政府徵召。
我了解父母的感受，但以目前局勢來看，日本政府是不太可能批准移民的，其實我也從沒打算要入籍英國，相反的，我希望日本政府把我徵召去大陸做工事，一度甚至想毛遂自薦，寫信給日本司令部，其實我對日本政府並無好感，雖然家族是日據下的受益者，有些當年的受益者至今還親日，甚至媚日，我可不，我反日，沒辦法，我就是硬頸，這一切只能說，我想回原鄉的心越來越熱切。
我利用考完試的周末去逛大英博物館，這是我計畫已久的行程，一向喜歡古文物的我，自然不會錯過這麼難得的機會，然而站在中國廳面前，看到裏頭有許多是來自圓明園的文物，我的心情既複雜又沉重，如此為數可觀又蘊含深厚文化底蘊的古董文物竟然淪落在外國博物館！國家積弱不振，連古董文物也不保，可悲！
在一處展覽大廳，我的目光被一個五米高的中國石佛給吸引住了，介紹目錄說祂是隋代文物，重達20頓，石像立於蓮花座上，衣服層次及縐褶雕刻精美。其實更吸引我的是，對捐贈者的介紹：盧芹齋先生送給中國政府，後由中國政府於1938年轉增大英博物館，以紀念1935-1936年倫敦中國藝術世界博覽會。
又是盧芹齋！看到盧的大名不由想起二叔那年帶回來的石塊，還有被盧賣到美國的昭陵二駿，若二十年前不惜一切，傾囊所有買下它，那麼昭陵二駿從此就在台灣落腳了，不管此岸或彼岸，起碼都在中國人手上，二駿不會至今還漂泊異鄉，可惜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合，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大哥來信告訴我，說盧在倫敦有開分店，地址在塞爾街五號，位於曼徹斯特廣場上，盧本人很少到到倫敦，店都交給員工打理，他大部份時間都待在美國和法國兩地，有時間可去他店裏看看，若有喜歡的，能力範圍內可買。
我利用沒課時去逛盧的古董店，希望能見到這個我從小就耳聞其名，卻無緣見面的人，可惜盧沒有在店裏 ，店員給我一張盧的名片，上面有紐約和巴黎的地址及電話。
店裏佈置典雅、天花板中間垂掛一只宮燈，很有中國風的味道，木質陳列櫃裏擺的幾乎都是中國古董文物，除了一些中國古畫，青銅器和宮廷御用品及古玩飾品外，還有一些陶瓷器，其中最吸引我的就是那只如碗大小的白底鬥彩雞缸杯，不過，看到它的標價著實讓我咋舌一番，這麼小的一個杯子要價五千英磅！這個數目在鄉下可以買兩棟透天厝。
我請店員打越洋電話給盧，我在電話中跟盧議價，盧不肯降價，他跟我強調說這絕不是清代仿品，而是明成化真品，留存在世上的沒幾件，他叫我去查成化帝與萬貴妃的資料，悽美感人的故事，加上稀有的皇室用品，珍貴自不在話下，他還說明末古籍有記載：成杯一雙，價值十萬。我跟盧說我是紐約某人的兄弟，盧才願意降價，最後以四千九百英磅成交。
當下我很想把盧店內的中國古董文物全部買回台灣，但考慮到經費，只能挑著買，之後我陸續買了唐伯虎、朗世寧的畫和清明上河圖，還有兩個鼻煙壺和一個翡翠筆筒，這些費用包括那只雞缸杯都是大哥和二叔支付的。
畢業前夕，我從泰晤時報上的廣告欄得知，倫敦中國僑界將在駐英使館舉辦義賣活動，義賣品由僑界及商界共同捐贈，義賣所得將全數用於救助中國戰爭孤兒。我判斷盧可能會提供義賣品，甚至親臨現場，因大哥在信中說，盧在美國也常提供義賣品及物資，參與援華醫療救助，他也買了一些盧提供的古董，還跟我形容盧的長相。
果不其然，義賣當天，盧來到現場，我一眼就認出他，風度翩翩，年約六十出頭，飽經世故的外表，剪裁合身的名貴西裝，讓人感受到他是個富有的古董商。我主動找他攀談，告訴他我是某人的兄弟，我們的談話馬上熱絡起來，說了一堆互相恭維的話，他熱情邀我有空去他家─巴黎紅樓作客。
我告訴盧，當年沒跟他買下昭陵二駿真的很可惜，盧一臉懊惱的告訴我，其實當年他一直想賣給大哥，可是當時他正在巴黎蓋紅樓，預算超出許多，需款恐急，否則他願意給大哥更多時間等待。後來我從朋友處得知，盧因為盜賣昭陵二駿到國外，北洋政府要捉拿他。我猜想令他懊惱的原因是當年沒把燙手山芋丟給我們叔姪，如果當年我們叔姪不顧一切傾囊買下，然後運回台灣，那麼盧便可擺脫盜賣國寶到海外的罵名。
有天深夜我在房間修改論文，忽然聞到一股濃煙味，我下樓查看，發現廚房著火了，一樓煙霧瀰漫，保羅兩夫妻被嗆昏在房門外，我趕緊提水滅火，來回跑了十幾趟才將火勢控制住，一樓地板都是水，有些水往地下室流去。
接著我到花盆底下拿鑰匙將隔壁棟大門打開，分別把兩夫妻揹到隔壁房子安置，這時保羅醒過來，他躺在沙發上告訴我，地下室還有東西，拜託我把全部箱子搬來這棟房子的地下室放，我照他的吩咐把五口箱子全部搬去地下室。
羅絲隨後也慢慢甦醒過來，兩夫妻為報答我的救命之恩，要我回國時直接到地下室帶一口箱子回去，除了那口貼著一小塊紅紙的箱子除外。我覺得這是小事一件，不值一提，我跟保羅兩夫妻婉拒，但保羅執意要送我，幾天後一個周末下午，保羅兩夫妻邀我跟他們一起喝下午茶，喝完下午茶，保羅拉著我到隔壁棟的地下室，加上火災那天搬過來的，裏頭共有十口箱子，他逐一打開給我看，老天！裏面都是精美無比的中國古董文物，有青銅器、金器、漆器、陶瓷、玉石、字畫和宮廷御用品等，開到剩下最後一口箱子，也就是上面貼著紅紙的箱子，保羅停下來要我猜裏面是什麼東西，我連猜三次都猜錯，除了古董文物，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最後保羅掀開蓋子。
老天爺！我暗叫一聲，呈現在我眼前的竟是一顆龍首！頓時我愣住了，雙眼直勾勾的看著龍首，龍首也眼巴巴的望著我，那神情好似在告訴我─這兒不是我的家，我等得好辛苦啊…你一定要想辦法帶我離開這裏。怕被保羅發現，我極力克制澎湃的情緒，外表裝得若無其事。
過了一會，我問保羅這些是不是他的收藏，保羅搖頭說不，因保羅把我當成泰國人，接下來他毫無隱瞞的回答令我感到震驚，他說這些收藏並不是一次到位，說起來要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他的曾祖父彼德在1860年被派去中國打仗時帶回來的戰利品。第二階段也是他的曾祖父，往後陸續幾年在倫敦拍賣圓明園文物時買下的。第三階段則是他的父親喬治在1900年被派去中國打仗時帶回來的戰利品。
甚麼戰利品！不要臉！明明就是從圓明園燒殺掠奪搶來的，可恨我此刻是泰國人，沒立場說什麼。
我問保羅，他的曾祖父是如何擁有這顆龍首的？保羅的回答讓我頗感意外，他說這顆龍首並不是他曾祖父帶回來的，其實是他的父親帶回來的，不過事情的源頭得從他曾祖父說起，1860年他曾祖父被派去中國打仗時，在一處仿西方建築的皇家花園裏，看到那十二個獸首還好端端的待在那裏，他還看過十二個獸首一起噴水的畫面，這畫面日後一直在我曾祖父腦海中出現，我父親說他常聽我曾祖父提起當年在圓明園看到十二生肖的往事。
我問保羅，為何他曾祖父當年去中國打仗時，沒把龍首帶回來，保羅說這問題他父親也曾問過他曾祖父，結果他曾祖父說，皇宮裏有那麼多古董文物和珠寶玉石，誰也不會對噴水池旁那些沒有歷史年代又笨重的獸首有興趣。
保羅說他曾祖父帶著軍隊和法國士兵進入圓明園，花園實在太大了，有湖有山有樹林，看不到盡頭，他們走進皇宮，雕龍畫鳳的房子裏有數不清的奇珍異寶，他們每人都拿了幾樣，其他的古董文物由坐在龍椅上的長官進行拍賣，一共進行了三天。保羅說他曾祖父很喜歡中國古董文物，所以也在拍賣現場也買了一些瓷器、玉器和字畫。
保羅的曾祖父說圓明園是法國士兵先放火燒的，他們最不守紀律，搞得園子裏濃煙四散，嗆得滿頭滿臉都是，他帶著一群士兵跑到一處噴水池旁洗臉、喘氣，他們看到水池兩側有十二個動物的獸首依序排列，他們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正在納悶時，不久，那十二個獸首突然一起噴水，看得大家嘖嘖稱奇。
我問保羅，他父親是如何把龍首帶回英國的？保羅說他父親在1900年被派去中國打仗時，皇太后和皇帝已逃離京城，北京亂成一團，義和團包圍各國使館，亂殺傳教士和西方人，英國和其他國家組成八國聯軍，以保護僑民和鎮壓義和團為由，把軍隊開進北京。
保羅說他父親從小聽他曾祖父談圓明園十二獸首噴水的故事，這回好不容易被派來中國，因此特別注意有關圓明園的消息，想親自去見證一下，他父親利用晚上帶著兩個部下悄悄離營，請熟悉路線的傳教士帶路，偷偷溜進圓明圓，他打開手電筒往噴水池照過去，那景象令他頗感失望，十二個獸首全被拆了下來，水池裏的水早已乾涸，裏面長滿雜草。
保羅說他父親猜測獸首可能被丟棄在水池裏，於是命部下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將雜草割除，雜草割掉後果然看到沾著灰塵和落葉的獸首，零星散落在水池各角落，保羅的父親命部下把全部獸首撿起來擺在水池邊上，一共有鼠、牛、虎、兔、龍、馬、猴、豬八個獸首。
保羅說他父親和傳教士商量後決定，八個獸首兩人平分，他們脫下外套將獸首打包，準備要離開時，樹林裏突然竄出三個人，拿著槍命他們把獸首放回水池邊上，保羅的父親從對方說話的口音聽出對方是美國士兵，帶頭的叫比爾，原來彼此都是聯軍的一份子，但拿槍的才是老大，情勢逆轉，獸首改由比爾分配，比爾掃了全部獸首一眼，他最不喜歡的是龍首，於是把龍首分給保羅的父親，傳教士則分到鼠首和兔首，其他五個獸首全被比爾拿走。
保羅說戰爭結束後，他父親忘了帶走龍首，軍鑑航行五天後才想起，這時已來不及回頭，正懊惱之際，他父親的傳令兵說臨走時看到床下有個箱子，沒時間打開來看就匆匆抱上船，擱在自己房間，他父親一聽大喜過望，立刻命傳令兵把箱子抱進他船艙，打開一看果真是龍首。
保羅說這顆龍首曾短暫離開過他門家，有一年他父親在一個朋友聚會的場合聽一個專研中國民俗的專家說，他的生肖屬龍，龍是他的守護神，我父親這才想起難怪龍首跟他那麼有緣，當天回家後就直奔地下室想把龍首拿出來仔細瞧瞧，每個箱子都翻遍了，怎麼找都找不到龍首，我父親還開玩笑說，莫非龍首住不慣英國，自己插翅飛回中國了？
在朋友家喝玩下午茶，剛回到家的母親，問父親在找什麼？父親說在找龍首並將守護神的原由告訴母親，母親聽了懊悔的說，一個多月前她打掃地下室時心血來潮打開一口箱子，正巧看到那顆龍首對著她疵牙裂嘴的，害她心神不寧晚上一直作惡夢，於是她叫我哥抱去古董商那裏，沒想到竟賣了五百英鎊回來。
聽我哥說，古董商不知道這龍首是什麼來歷，值多少錢，原本不想收，我那十六歲的老哥靈機一動，說這龍首不是普通人家的東西，是中國皇帝的寶物，就像伊麗紗白一世、白金漢宮裏的東西，聽到皇家、伊麗紗白一世，不得了！這故事有賣點，古董商興趣就來了，要我老哥開個價參考，我老哥不懂行情，也沒有類似的古董拍賣價可參考，於是隨便喊了一千英鎊的高價，最後以五百英鎊成交。
保羅說他父母趕緊去找古董商，想買回龍首，結果古董商說一個禮拜前有個法國觀光客買走了那顆龍頭，我父母頹喪的回到家裏，不死心的父親次日搭船去法國想找回他的龍首，我父親找人幫他用法文寫了一張尋龍首的字卡，自己還在上面畫上龍首，他拿著字卡在法國穿街走巷，三天依然沒找到，眼看盤纏快用完了，準備要回英國時，路經一條古董街，他這才想起，為何不去古董店看看，運氣好的話也許可以找回龍首。
他重新燃起希望，每家古董店都進去瞧個仔細，但都沒看到龍首，他失望的轉身離去，才走到店門口，就碰到剛從外頭回來的店老闆，他問我父親，看你眉頭深鎖，我店裏的好東西不少呀，沒有看上喜歡的寶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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