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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頸!」阿母站在竹床邊罵阿英。


阿母去農會辦事,碰到阿英的同學,從同學口中才知阿英瞞著她沒去師專報到,於是利用晚上睡覺時找阿英質問:「好好的師專不去讀,妳到底在想什麼?」


阿英沉默,她不輕易掉眼淚,也不想替自己辯解,她了解阿母的心情。她堅持自己的理想;走自己的路,她已有心裏準備,要面對這些責難。


「艾哉──」還未入睡,躺在床上的阿嬤忽然翻身坐在床頭,講道:「讀書又不是去做賊搶人,阿英讀得來,愛讀就給她讀。」


「我知阿英讀得來,問題是,」阿英的母親無奈的講:「三年五、六個學期,每個月要吃要住,錢從哪來?我煩惱到時兩頭落空!會愁死人,仰嘎煞【如何是好】?」


有草無驚餓死蛇哥。」阿嬤凜然道:「頭擺按艱苦都過來咧,還有麼個好驚?」


阿母不高興的轉身離去,她氣老人家惜孫女惜過頭,才會讓阿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知天高地厚。


祖孫倆躺回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阿嬤鼓勵阿英:「牙根咬緊!既然要讀就要讀給它出頭,了不起,我去求妳阿公讓妳讀。」


「不!」阿英用力抓著阿嬤的手臂,堅毅的眼神在暗夜中閃著光芒,她大聲講道:「不要去求阿公!我自己會想辦法。」阿英擔心阿公會為了她的事,把阿嬤罵一頓,阿公脾氣很壞,罵人不留情面,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情況。

 

阿嬤問:「第一個學期除了註冊費,還要買制服、鞋子、書包和租屋,樣樣要錢,妳哪來錢?」

 

「我把存了十年的錢筒剖了,有四百多塊,再加上這次去新竹你們給我的錢,還有從明天開始,我要去同學家的粄條店洗碗、掃地,做到開學前,他們說要給我兩千塊。」


「這樣夠嗎?」

「第一個月算勉強夠了。」

「那第二個月‧‧怎辦?」

「到高雄再想辦法去打工。」

「妳還是個學生,不方便找工作,再講,讀書要緊,到高雄要住哪?」阿嬤摸著腦後的髻鬃,瞇著眼讓腦袋轉了一圈,「啊!我想起來了,秀蓉有個小阿姨就住在高雄,我真的老了,現在才想到,真是‧‧

 

第二天,阿嬤私下找秀蓉商量,秀蓉一口答應,她先寫信跟小阿姨連絡,在信中秀蓉替阿英講了許多好話,又將阿英的困境向小阿姨表明,不久,小阿姨回信給秀蓉,她願意給阿英免費吃住,條件是假日幫忙打掃,並幫讀初中的兒子補習功課。

 

晚上秀蓉從後門走進阿嬤房間,將信拿給阿英,阿英看完狂叫一聲,激動的從床上跳起來,弄得竹床嘎嘎作響。

 

「小聲一細,」阿嬤指著隔壁房,「妳阿公在睡目。」

一向冷靜自持的阿英,忍不住跳下床,緊緊抱著秀蓉表示她的感激。

 

「你發癲啦!怎麼可以賣掉屋後那塊山,祖產都被你賣光了,你這男人真是‧‧阿成註冊的錢呢?」金來嬸一大早就出門做工,臨暗時,放工轉來,路上有人跟她講,金來把屋後的山賣掉了,她回到家氣得大罵老公。


「賣掉又怎樣?喝振!錢錢錢‧‧拿去還賭債了。」金來醉茫茫的躺在客廳大凳板上,被金來嬸罵醒後,吐了幾句不搭不七的話,又倒頭呼呼大睡。


金來愛睹又愛飲酒,工作時常三日打魚;四日曬網,脾氣一來吼大罵小,搞得家裏烏煙瘴氣,子女看到他總是閃得遠遠的。


金來嬸從老公褲袋裏翻出一隻牛皮紙信封,裏面有代書寫的土地買賣過戶契約,還有兩疊百元紙鈔,金來嬸握著紙鈔,心想好在還有這些錢,可以給阿成去學校註冊和租屋。


吃晚餐時,阿成看到飯桌上的買賣契約,又看到阿爸睡得不醒人事,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與憤怒。碗裏的鹹魚、蘿蔔乾和空心菜平常可以吃兩碗沒問題,現下心情當壞,食不知味,捧著碗只扒了幾口飯就走入房間看書。


「要努力讀書,你是長子,這個家將來就靠你了。」臨睡前,金來嬸走進阿成房間把註冊費交給他。


「那些油桐樹會砍掉嗎?」阿成問母親。


「聽講買去的人要砍掉,改種茶樹,有人講油漆已經取代桐油了。」阿母走出房間,阿成看到阿母背後黑長褲上的補丁,心裏有種很深、很深的無力感,他告訴自己將來一定要努力賺錢,改善家裏的生活。


阿成聽到油桐樹要砍掉,心情沉重,腦海中各種影像交錯浮現,想起小時後帶著弟妹在桐樹下撿油桐子,賣給油行換零錢,然後去雜貨店買糖果吃,那是一段最快樂的歲月。之後的日子總是在父母為錢爭吵中度過,心情鬱卒、煩悶,他發奮讀書,當作是一種排遣跟寄託。


原本期待明年油桐花開時,要寄桐花給謝福英,可是,現在連樹都要砍了,好像砍掉了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他想起那天跟謝福英在桐樹下相遇的種種,臉不禁又紅了起來。不知謝福英現在過得如何?他想寫信給她,這樣會不會太快?還是等開學後?阿成猶豫起來。

 

麗文斜靠在床頭棉被上,一邊看瓊瑤小說,一邊吃零食。


晚上九點多,阿英從學校圖書館看書回來,她一走進房間,麗文就指著書桌上的信封說:「阿英,有妳的信!」

 

小阿姨兩夫妻都是上班族,住在愛河邊的一幢五樓公寓裏,他們共有一兒一女,麗文是老大,跟阿英同年次,今年讀高職,阿英來高雄讀書就跟麗文住在一起。


 

這封信先寄到鄉下家裏,再由秀蓉轉寄過來。阿英抄住址給阿成時,沒想到會住在小阿姨家。為了省車錢,她一學期才回家一次。阿嬤怕錯過重要的事情,於是託秀蓉轉寄過來。

 

阿成在信上說,他住在外面忙著讀書和打工,很少回家,一直沒有時間寫信,直到這次回家,看到油桐花開了,於是想起去年說過要寄花給她。信末貼著五片花辦拼成的油桐花。

 

阿成並沒有在信中提到那片油桐樹林已砍掉,他實在沒勇氣跟謝福英說實話,他怕會破壞謝福英對那片油桐樹林美好的回憶。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坡坎上那棵油桐樹沒被砍掉,只要得空回家,他就會走上坡坎,坐在樹下石頭上,憑弔那片消失的油桐樹林。


阿英看完信,覺得宋成康的處境跟她差不多,心裏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幸運的是,他們相逢又相識。她輕撫白色花辦,想著那片開滿油桐花的樹林‧‧


「男朋友寫信給妳?」麗文打斷阿英的思緒。

「嗯。」阿英點頭。

「什麼學校的?」

「竹中的。」

「太遠了,你們怎麼見面?」

「我們只見過一次面,從去年到現在。」


「我男朋友說,他只要一個禮拜沒看到我,整個人像快瘋了。」麗文好奇的問:「他怎麼不坐車來高雄看妳?」

 

「可能沒時間。」阿英了解,他需要打工賺錢,要他花錢專程坐車來高雄看她,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她也覺得沒必要,兩人只要能魚雁往返,互相了解彼此的狀況就夠了。


 

每年寒暑假阿英都到加工區打工賺學費,晚上還到補習班兼差。有一次,麗文邀她一起參加救國團北部的自強活動,順便去找阿成,但被她婉拒。她在信中跟阿成相約一起考北部的大學,若考上私立大學,不管學費或生活費,北部的開銷都比南部大。阿英咬緊牙根,努力賺錢、存錢,她沒有後援,一切要靠自己。

 

聯考放榜了,阿成考上輔大企管系,阿英考上淡江英文系。阿英要北上讀大學前,寫了一封信給阿成,說她想順道去他家,看那片油桐樹林。這三年來阿成每到油桐花開時,就會寄花給她,可是,她卻不曾再踏進那片油桐樹林一步。


阿成回信給阿英,說他已經上台北工作了,別去他家,直接來台北找他。阿成除了不想讓阿英看到那片消失的油桐樹林,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不想讓阿英知道太多家裏負面的事情,更不想讓阿英看到阿爸喝醉酒的樣子。


好在阿成有抽到學校宿舍,省了不少租屋的錢。為了賺學費和生活費,他在同學的介紹下,晚上在一家高級西餐廳打工。尚未開學,他利用白天兼差,頂著烈日去建設公司發廣告單。


阿英沒抽到學校宿舍,她在學校附近和東勢來的同學小如合租房子,一安頓下來,她便積極找工作,買了好幾份報紙,專找家教方面的廣告,開學前總算讓她找到一個英文家教。


開學後,上課及打工各方面都稍為穩定了,阿成想利用休假日,請阿英來他們西餐廳一起吃飯,慶祝兩人在台北重逢,不過,一想到兩人吃一頓,要花掉他半個月的伙食費,心涼了半截,他決定坐公車去淡水找阿英。


近黃昏時,阿成跳下客運車。他在信中和阿英相約一塊去淡水魚港看夕陽,他照著阿英寄給他的住址,走了一段路,再彎近一條巷子,當他在巷弄中張望時,坐在頂樓窗口的阿英一眼就認出他來,她向阿成揮手,然後快步走下樓。


當兩人眼光交會時,阿成發現阿英的頭髮變長了,那雙堅毅的眼神依然如故,且多了智慧與自信。阿英的蛻變看在阿成眼裏,內心由然生出一股愛慕與敬意。


阿英也注意到阿成比以前更瘦更高,皮膚曬黑許多,眉宇之間那股倔強一點也沒變。阿成的樣子看在阿英眼裏,覺得他是個很需要被照顧的大男孩。


兩人坐車來到淡水漁港,他們看到大小魚船返航,聽到路邊攤販的叫賣聲,以及逛街的人群,整個漁港熱鬧滾滾。阿英差點被人群衝散,阿成適時拉住她的手,頭一次,彼此感到如此親近,莫名的悸動透過兩人緊握的手指傳遍全身。在眾聲雜踏中,他們穿過人群,來到人少的岸邊散步、聊天,直到暮色降臨,吃過晚餐才離開淡水。


「明年油桐花開時,我一定要去你家看花。」回到租屋處,阿英對阿成說。


「喔──要看‧‧我有沒有空,以後再說。」阿成不想再聽到阿英提起看桐花的事,匆匆轉身離去。


阿英覺得阿成怪怪的,只要提到去他家看桐花,就變得支吾閃爍,難道他家發生了什麼事?

 

一天晚上,阿英教完家教回來,看到書桌上有一封寫給她的信,是男生的字跡,但不是阿成的,她打開信封,裏面有一張相片和信紙,她先看信末署名,是薛明峰寄來的,相片是她和薛各拿著獎狀的合照。她想起上個月參加扶輪社大專組英文演講比賽,薛也是參賽者之一,他活潑外向,口才又好,拿到第二名,她是第一名。薛在信中讚美阿英英文程度好,想邀她參加校際聯誼活動,希望她能報名。


 

阿英記得她並沒有留住址給薛,他怎麼知道她的住址?她把信和相片拿給小如看,小如說:「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我的親戚。」


阿英問:「麽個親戚?」

「屙尿彈到的【一表三千里】。」小如說:「他們是大戶人家,在東勢和台北都有房子,聽說薛明峰都騎機車上下課,他老爸是扶輪社的。」


「難怪他有我的住址。」

「我覺得他在追妳。」

「不可能。」

「以後就知道了。」

 

 晚上阿成從西餐廳下班後回到宿舍,舍監拿了一封限時信給他,他打開信封時左眼皮連跳了幾下。信是小妹自己寄來的,阿母並不想讓阿成知道。信上說阿爸喝醉酒跌落大水溝,重傷昏迷不醒,好在有人經過,把他送去醫院急救,現下醫藥費沒著落,阿母很煩惱。


阿成睡不著覺,捱到天亮,將郵局僅有的存款寄全部回家裏,然後才到學校上課。中午下課時,班代安琪向全班宣佈,這次畢業旅行從明天開始繳費,希望全班都參加,一個都不能少。


阿成原打算參加畢旅,從小學到高中他從沒參加過,現在老爸出事了,他也沒心情參加了。


距繳費截止日還有兩天,只剩阿成還沒繳,安琪知道阿成一直都在打工,家裏經濟狀況不是很好,為了讓阿成能夠參加,她私下跑去跟教官商量,教官答應要幫阿成出一半費用,至於另一半費用,安琪想到阿成的女友阿英。阿成曾帶阿英參加他們系上的郊遊,彼此都認識,因此安琪想請阿英幫忙。


阿英知道後,馬上寄了一個現金袋給阿成,沒想到,阿成收到錢後,馬上跑來找阿英,氣沖沖的將現金袋塞到阿英手上,「我不要妳的錢!我不需要妳同情!我是窮苦人家!不值得妳交往!去找有錢人!老實告訴妳!那片油桐樹林早就砍掉了!」阿成飆完氣話後,扭頭轉身離去。


阿成的話像利刃深深刺進阿英的胸口,讓她險些站不穩,她靠在巷弄旁的電桿下,好讓心情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她才默默走回租屋處。


「妳臉色好難看。」小如看著阿英說:「想哭就大聲哭出來。」


阿英撫著胸口,傷心的講:「我的心在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巷子裏傳來機車聲,薛明峰在樓下喊阿英的名字。小如站在窗口對阿英說:「有錢人來找妳了,我說他在追妳,果然被我說中了。」


「小如,拜託妳下去跟他講,說我搬家了,別再來找我。」

「妳真的要我下去講?」

「真的。」

小如下樓把薛打發走了。

 

 

晚上,阿成站在阿英必經的巷弄旁電桿下,等阿英上完家教回來時,他走上前低著頭講:「阿英,對不住,我不該傷妳的心,我是來向妳請罪的,妳將我痛打一頓,莫讓我再犯同樣的錯。」阿成從背後抽出一節樹枝,雙手誠心交給阿英。


經過兩個星期來的思考與沉澱,阿英覺得自己也有錯,太自以為是,沒顧慮到阿成的感受,傷了他的自尊心,而他自動跑來負荊請罪,這份憨直的心令她感動。


她接過樹枝,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這是油桐樹!你回新竹了?」


 阿成點頭,從口袋拿出一包油桐花給阿英,「你家的油桐樹不是砍掉了?」

「只剩坡坎那棵油桐樹還在。」

「家裏有什麼事嗎?伯母還好吧?」


阿成把這幾年來,家裏的狀況及阿爸住院的事告訴阿英,阿英聽了替他深感難過與不捨。

 

大學畢業後,阿英在台北一家升學補習班教英文。說起來,從高中到大學她已累積了七年的教學經驗,深諳學生心理。她上台試教才半個多小時,老闆就簽下她,憑著她的經驗和耐心,謝老師的口碑越來越響亮,兩年後她成了補教界的名師,收入頗豐。

 

這時阿成已退伍回來,他在一家新成立的建設公司當財務主管,負責處理公司跟銀行的融資貸款業務。公司的大股東們計畫要讓公司上市,於是,大興土木,好幾個工地同時動工,積極推案做業績。


 

阿成發現公司的財務非常吃緊,大股東的資金都是透過關係借來美化帳面的。公司向銀行融資買土地,建預售屋賣給客戶,賣不出的房子則找人頭向銀行貸款,人頭戶越來越多,變成公司的包袱。


 

為了將來順利上市,公司要財務及會計部門灌水做假帳,並以分發股票做為配合和保密的條件。


 

同流合污或離開公司,對阿成而言,沒有灰色地帶,在他打包離職那天,跟他較熟的同事都罵他硬頸!

 

阿成回家後跟阿英說,他已經辭職了,「辭職是正確的選擇,那種公司早晚會出事。」阿英平靜的說。

 

阿英跟老公商量,希望兩人一起到南部打拼,先租屋開一家小型升學補習班,由他負責管財務,她負責教學。阿成支持老婆的想法,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幾年下來,他們的補習班越開越大,學生也越來越多。


這當中他們結婚生子,把新竹老家的土磚屋拆掉,蓋新式透天厝給兩老住,也在高雄買了房子。

 

金來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後,留下一些後遺症,左手和左腳有點跛,他嚇出一身冷汗,現在全部壞症頭都戒了,每天和金來嬸含飴弄孫,有空就到菜園除草、澆水,好讓兒子媳婦回來時可帶些自己種的菜回高雄。

 

接下來,阿成和阿英還有個心願,那就是買回屋後那塊山。又過了好幾年,阿成帶著禮物和地主喬了好幾次,比當年多出兩倍的價錢才買回那塊山,兩人利用假日重新種上油桐樹。每年油桐花開時,他們一定會回來看桐花。


今年兩夫妻退休後,搬回新竹老家住。時序來到四月,這是他們退休後,頭一次,可以悠閒的在老家賞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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